上帝【2】

智库作文
2018-09-28
0

沈用力地抓着小姑娘。

“放下它!它会害死你的!”

小姑娘疯狂地笑了起来。

“害死我?我已经要死了!不要管我!”

一柄尖刀顶在沈的腰间,沈回头,就见到一张不怀好意的脸。他认不出这是那一张脸,他们实在太相似。诡异而一致的审美害死了他们,他们以为自己是独立特行,却只收获到了惊人的相似。他们与他们的审美融为一体,人们看到他们时,只看到了审美,从此不再关心他们自身。

“放开她,老头。”

冷森森的审美,在刀尖上跳跃着。

每个有亮光的东西上,都会闪耀出一个舞池,一个狭小的、局促的、邪恶的、不怀好意的舞池。一旦缩小了来看,每个在其中舞动的人,都像是异种的妖魔,充满了罪恶感。

“放开她!你不懂快乐么?”

血从刀尖中流出来。

沈一动都不敢动。

小姑娘吓坏了,她呆呆地看着沈腰间流出的血。

“我不吃了!我不吃你们的药了!放我们走!”

她激烈地扭动着,想从不怀好意的笑容中挣脱。

“不吃?那我们的欢乐从何而来?”

笑容们大笑着,一把把尖刀从他们的掌中弹出。

舞池仍在疯狂着,前一刻,穿着病服的少女还是他们疯狂的焦点,后一刻,他们便将她忘记,沉浸在自己的疯狂中。他们看不到刀子,看不到跳跃在刀尖上的那个缩小的舞池。他们只沉浸在自己的疯狂中,对周围的一切不闻不问。

所以,这里没有痛苦,只有无限延长的欢乐。

刀子

慢慢探入了小姑娘的怀中,舔舐着她苍白的肌肤。笑容们有着足够的耐心,凌虐他们的羔羊。这就是他们的审美,如同他们所画着的疯狂异类的妆。

他们必须要做尽一切出人意料怪异疯狂的举措,才能匹配他们的审美。

审美,就是穿在他们身上的线,控御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小姑娘大哭起来。

舞池中的人都在大哭。他们欢乐时的尖叫,就跟哭一模一样。

巨大的铲子在翻搅着,舞池便是铲子上最火辣的一点。

“让我们杀了你,好不好?”

“杀了你,你再告诉别人是你自杀的,好不好?”

“反正你就要死了,为什么不成全我们呢?”

“我们渴望血啊!那是哥特者的灵魂。”

刀尖抽搐一般刺进了少女的肌肤中,少女痛得大叫起来,笑容们却爆发出了一阵极度兴奋的笑声。他们争先恐后地欣赏着这具流血的肉体,一面唾骂着堕落者的中国导演。他们一样将睫毛画在下眼眶,一样吸食毒品,颓废败落,像是吸血鬼一样追求着时代精神,但是这帮堕落者,为什么没有斯坦利·库布里克、丹尼·保尔、尼尔乔丹出现,将他们塑造成经典的萤幕形象呢?他们只有在这个狭窄破烂的舞池中,导演着一幕幕作呕的话剧。这股怨恨助长了对血腥的渴望,也许,只有更多的血,更多的颓废、罪恶,才能催生出中国的斯坦利·库布里克、丹尼·保尔、尼尔乔丹。

那就让他们成为先驱吧,来预言新时代的到来。

需要更多的血,更多的颓废、罪恶。就在这个乞丐一般

的老头,与这个穿着病服的少女身上。

尖刀,闪烁着整个舞池的灯火,向肌肤靠近。

一只强有力的手拧住了他。鲜血,迸射出,就像是双目中的愤怒。

不怀好意的笑容窒息,他们完全想象不出,世界上竟然有如此仇恨的目光。这束目光,穿透杂乱的发,褴褛的衣领,像是凿子一样凿在他们脸上,光看一眼就觉得生痛。

“想见识一下地狱么?”

一只手按在了他额头上。

舞厅中每一束光,都化成火焰燃烧开。那是最眩目的烟花,寂静地燃烧着,却是燃烧在他的身体上。火焰之中,是他的骨殖,像是白色的火炬。火焰烧着的时候,他的皮肉都在吱啦吱啦地响着,迅速皱成一个巨大的黑泡,像是沥青一般。他恐慌地叫了起来,发觉整个舞池都化成了一片火海,所有人都停止了跳舞,一动不动地站在当地,拿眼白看着他。音乐仍然在叮叮当当地响着,他的身子不住摇摆,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撕扯着一般。

他狂乱地叫着,用力奔突,却无法逃脱火焰,也无法逃脱无数寂静的眼白。

这是地狱。

是每天大汗淋漓地从午夜悸醒的地狱。

轻易地俘获了他。

所有人都停止了跳舞,看着一个乞丐般的老者,将手掌按在一位另类的年轻人额头。那个年轻人惊恐地尖叫着,这叫声让他们从心底里感到不安。他们无心舞蹈,忽然发现,这个从不被痛苦侵入的场所,竟也充满着痛苦,只不过他们从未发现过而已。

痛苦,被灯红酒绿的一切遮蔽着,就仿佛母亲遮蔽着我们

乞丐忽然摔倒,剧烈地痉挛起来。年轻人失去了支撑,倒在地上抽搐着。

繁华的世界变成了荒原,没有音乐,没有憿情,没有欢乐,没有另类。只有倒地抽搐的两个人。

苍白的病房,是我们的起始与归宿。

那种白,是我们的骨殖一样的白,带着些永恒的意味。坐在过道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似乎每个人都带着悲伤,每个人都满身病痛。在这里,没有人能够走快,就连医生与护士也都似勉强支撑着。

这苍白也如骨殖一般,是表面的。稍微仔细地看一下,就会发现污秽无处不在。护士服上面,刷白的墙上,刚喷了消毒水的床单,送进来的花。都在残缺的隐蔽之处充满了累累的污秽,让你不敢碰,不敢坐。细菌的恶魔在苍白的背后蠕动着,我们所呼吸的空气,就是它吐出的浊液。每个身在病房中的人都不敢尽情呼吸,生恐多吸了一口气。

肺部总是乱糟糟的,压迫着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烦躁,冲动。在这里,每个人都似有洁癖。

沈摇晃着醒了过来。

他慢慢想起了他的愤怒,想着他被愤怒冲昏了头,禁不住用另一个方式使用了他的能力。他攫住了那个人的额头,灌进了他所有对恐惧的幻想。他想不到冲激竟是如此之大,那个人只怕再也无法睡个安稳觉了。火焰之噩梦每天都会折磨着他,让他痉挛,惨叫。

愤怒让沈也受到了冲激。他的脑袋前所未有地痛了起来,让他昏倒。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医院的,他只知道,他昏迷了很长时间。

他做了很多梦,没有一个

梦里有鲜花。每个梦中,他都被火焰缠绕着,将骨殖烧成沥青的火炬。

他醒来时,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冷汗几乎浸满了整个床,湿漉漉地滴下来。地板上满是污秽。

医生有些悲伤地看着他。

沈摸着额头。额头是他身上唯一干的地方。头已经不痛了,这让他安心了不少。他想要下床,去帮助弥留者们。

他昏迷了几天?三天?五天?七天?八天?这么多天该有多少人死去啊?他们没有沈的帮助,死得一定很痛苦。一想到这一点,沈就觉得非常惭愧。他非常惭愧,以至于他忘记了自己的头痛。

医生轻轻止住他。在医院中,医生就是审判者。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能判定病人人生的方向。医生的话是不容置疑的,他们神圣不可侵犯,握有一切决断的权力。

“你知不知道你病了?”

大概是吧。沈并没有在意。连续的头痛并不正常,或许真的是病了。该吃点药?打点针?还是住几天院?是不是要将所有的检查都做一遍,从验血验尿一直做到脑CT?沈知道自己不可能简单地出院了。但他也不可能接受治疗,因为他身无分文。

他有的只有这具身体,以及那虚无缥缈的能力。

医生拿出一张脑CT的片子,递到沈面前。沈接过来,不知道该看什么。医生的手指在片子上移动着,指向他的脑部。

那里,有一块漆黑的东西。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它还要漆黑了,浓缩在他的脑颅中,就像是睁开的一只眼睛,满是瞳孔。

不知怎地,沈看到这块黑斑的时候,

身子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我们几位专家会审,也没得出结论,这块黑斑到底是什么。但可以确定,它是一种瘤,在你大脑中生长着。它已跟你的脑合为一体,若是将它切除的话,恐怕会引起脑死亡。我们决定观察一段时间,希望你能配合。”

我的大脑中有一个瘤子?沈费力地思索着刚听到的话。一个与大脑共生的瘤子?

“不,我不能住院,我必须出去。”

医生看着他。

“好吧,但你每星期要来一次,我们给你做次检查。这是医学上从未见过的病症,我们希望能做些研究。”

他顿了顿,补充道:

“——所有的检查都是免费的。”

他不再阻拦着沈,沈慢慢起身,走下床来。

连他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多大了。似乎是二十多岁,又似乎已活了八十多年。乞丐般的装束让他的年龄成为可以忽略的因素,因为所有的乞丐都是一样的。他们一样的乞讨、一样的挣扎、一样的为人所不齿。没有人关心在简陋的窝棚中发生了什么,他们会不会哭,会不会笑,会不会也一样有烦恼有幸福,有传奇有故事。

他们被遗弃了。

沈静静地走出了医院。

他的思绪却更加压抑。

医院的污秽是藏在苍白色之后的,外面世界的污秽却不加掩饰。

现代文明催生出了什么?飞机,汽车,电子计算机;美丽,财富,民主制度。但我们收获的是什么?美丽是整容,财富是聚敛,民主制度?哦,我崇拜英雄。往日的神兵利器成为今日的电子垃圾,飞机汽车拉着我整日

奔跑,美食进化成快餐,不断有新名词、新时尚出现,实在没有了就将旧账再翻出来重炒一遍。更新、淘汰,再更新、再淘汰。我需要气喘吁吁才能够跟得上时代的步伐,弄得身心疲惫不堪。有一天顿悟忽然来到我心间,我决定不追赶了。我念着古文,吃着米饭,走着路,每天思考。我赤足踏在海洋的波涛上,远望,现代文明的高楼大厦就似是海市蜃楼一般。我该被遗弃么?没有。现代文明只会遗弃那些追逐它的人,当你对它不屑一顾,它迟早会转到你身边,羞答答的。

现代文明就像是个孩子,它不知道自己要干些什么。只知道跑、跑、摔倒了爬起来再跑。

沈走进了现代文明。走进了这个巨大的垃圾场。

他仍然做着他以前做过的事,用青草与鲜花的气息,抚慰着弥留者的灵魂。他为他们送去一秒钟的平静,却让他们永恒沉寂,不再恐惧。间或他会走进泥泞的阴暗中,将手搁在暴虐与妖异的额头,让地狱火焰盛开在他们的幻想中。

每次,他的头都像要裂开一般疼痛。

断断续续的检查,发现,他脑颅中的瘤,在不断生长着。经过半年时间,沈自己发现了个规律,只要他动用他的能力,这个瘤就会变大。反之,瘤不会做任何改变,同他的脑相安无事。

这个发现让他痛苦不堪。

他几乎失去了心灵的支撑。

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是在做着最善的事情么?为什么善要以他的死亡为代价?

他是火焰么?给别人光明的同时,却在燃烧着自己?

这一切,究竟是为什

么?

沈第一次喝酒,用拙劣的酒浆将自己灌成大醉。

一定是有什么人,一定是他,为自己安排了这样的命运。

沈想起了那个手持巨大铲子的人。

他称之为上帝。

一定是这个人,为自己安排了如此邪恶的命运。沈将自己灌得大醉,决定去找这个人论个明白。

他知道上帝在哪里。

幽静的钟声敲响,站在王府井宽阔的大街上,迎着朝阳望去,教堂总是那么庄严、肃穆。古拙的圆拱形门上镶嵌着岁月雕刻的砖花,里面是一块巨大的广场,依旧是古拙的暗灰色。教堂是宽容的,每个人都可以在广场上徜徉、游戏,不分贵贱、老幼。教堂又是富足的,广场上堆满了鲜花,形成一个个巨大的花盆。教堂就矗立在广场的彼岸,深灰色的建筑凝结着风雨的精髓,用岁月垒砌成无尽的神之追思。这是最伟大的景致,庄严,自由,富丽,虔诚。那是所有人的穷极想象,唯有用这样的景致,才能够表现出他们对神的挚爱。

周日是弥撒的时刻,教堂的门敞开着,每个人都可以进来,聆听神的使者,所颁布的神典。

沈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缩在殿堂最阴暗的角落里。

神职的声音穿透整个空间,这空间是宽广的,宏大的。仰起头来,阳光透过彩色玻璃,是那么柔静,辉煌,宛如神之恩惠,无差别地洒在每个人身上。

那是荣耀。

“受主之眷顾,以你们的虔诚侍奉着主,便会与主一起,行走在主不朽的荣耀中……”

神职念诵着,座位上是三三两两的听众

沈的心忽然冰凉。

他知道,他不会在这里找到上帝。那个手持着巨大铲子,在每个人体内翻搅着的人,不会出现在这里。

神职的话是那么空洞,他念诵的,是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预言。三三两两的听众,有几许是笑谑有几许是好奇有几许是盲目。这座巨大而恢宏的空间中,充满了尘土。尘土在穿过彩色玻璃的阳光中静舞着,神职的话,就像这尘土一般。沈不禁想起,他走进教堂时,所看到的彩色玻璃窗棂。在真正的阳光下,这些玻璃是那么灰暗。它们怀着对阳光的恐惧,却又窃取阳光的荣耀,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闪出华丽。于是人们忘记了,那华丽着的,本该是阳光,却以为是这些彩色玻璃。所有为它们赞叹的人群,是不是都因黑暗长久的困惑呢?

教堂,是个悖论。如医院一样,在表面的洁白下,藏满污秽。

庄严是最大的破败,自由是最大的束缚,富丽是最大的吝啬,虔诚是最大的虚伪。

沈灰心丧气。

上帝是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上帝是不存在的。”

他灌入一口酒,喃喃对自己说。

“上帝是不存在的。”

他这么说的时候,懊恼得无以复加。

“不,上帝是存在的。”

沈转头,就见一个人微笑着对他道。那人的眼睛很小,但是很灵活,有一点促狭,似乎对什么都漫不在意,对一切都持着嘲笑的态度。但他的漫不在意却是他的智慧,他嘲笑一切的时候,正是他的智慧在表现。

“上帝存在于艺术之中。”

他轻轻

点着头。

沈的手僵硬了一下,几乎无法握住酒瓶子。

这个人,我们称他为石。石将沈带到了他的家中。他是个雕刻家,或者说是在石块与陶土上倾泻自己想象的人。他的家很大,远在荒郊之外,家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雕像,却都那么荒诞不经。石活在想象的世界中,他用这种方式,被现代文明抛弃,也抛弃现代文明。他的想象全都具现在雕像上,雕像就是他全部的世界。

石是一个雕刻家。那么,让我们将视角再度转入教堂中,石与沈的那段对话。就是这段对话,让石决定带沈回家。

“上帝存在于艺术之中。”

石轻轻地笑着。他的笑很柔静,不带有丝毫的伤害。他双腿叠压在一起,脚尖轻轻晃动着,身子侧坐着,两只手掌交叠在一起。这是个观察者的姿态。他在观察着每一个人,这也是他的智慧在表现。

“见到那些伟大的作品时,是否会觉得神性在闪现?蒙娜丽莎的微笑?思想者?阿芙萝迪特?读到诗的时候你是否会觉得茫然,你不明白这些简单的字组合在一起,竟会这么美。它们之间,若有神助——看到没有,神。神,神性,神采,那就是上帝。”

“当你开始敬畏的时候,你就会触摸到上帝。”

“科技在发展,时代在进步,我们创造着一切,这本是上帝的活计。我们创造着一切,毁灭着一切,诞生美好、诞生污秽,诞生存在的与不存在的。我们侵凌了上帝的威严,不是么?雷电,灾难,生命,死亡,已不能让我们敬畏。唯一的敬畏蛰伏在世间最优雅的角落里,

那就是美。只有面对美的时候,我们才会敬畏。”

“上帝存在于艺术之中。”

他双腿换了个姿势,由左腿压着右腿换为右腿压着左腿。他的双手也变换了一下,这让他更加放松。他抬头,看着那些美丽的彩色玻璃。

“这不是美。美是伟大灵魂的体验。”

沈有些不明白。他见过的人很多,但从未见过伟大的灵魂。他见到的都是疲惫的、痛苦的灵魂,他们挣扎在命运的终点上,不肯离去。

“什么是伟大的灵魂?”

“阳光。”

石抬起手,指着彩色玻璃。他的手指修长,有些苍白。长久不正常的生活让他的肤色很惨,不类于常人。他的脸削瘦,带着些颓废气质。实际上,他却是在热爱着生命中的一切。

“伟大的灵魂就像是阳光,他们的作品,就像是彩色玻璃。任何作品,都不过是笔、墨、色彩、染料、石块、泥土,但当伟大的灵魂通过它们时,它们就会光彩夺目。”

沈随着他的目光仰望。是的,那些彩色玻璃光彩夺目,就像是阳光一样。伟大的灵魂就像是阳光,让廉价丑陋的彩色玻璃变得美丽起来。沈长久地凝望着那束透下来的阳光,眼神有些痴呆。

阳光很安静,在这个夏日的午后。它像是跳舞疲倦的少女,匍匐在简陋的地板上,稍作休憩。她的姿色并不是脂粉与首饰,而是从皮肤下面透出的淡红,从眉梢延伸的平滑。她洁净无尘,连一口呼吸都是对她的亵渎。

沈望着那束阳光,恍惚中看到少女羞涩地向他笑着。

他忽然感到一丝敬畏。

他不知道什么是艺术,也不知道什么是美。他对于美的所有的想象,就是一位秀雅的少女,跳舞疲倦了,蜷缩在简陋的地板上。

那时,她美得像是一束阳光,美得令人敬畏。美得就像是……

上帝。

相似作文

代理上帝
2019-10-21 23:23:29
上帝见证的真情
2019-10-21 23:22:27
上帝
2019-10-21 23:20:53
上帝的宣告
2019-10-21 21:18:18
选上帝与杀记忆
2019-10-21 21:17: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