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3】

智库作文
2019-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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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绝望的心中注入了一丝渴望,他忍不住问:

“怎样才能找到上帝?”

“怎样才能找到伟大的灵魂?”

“怎样才能找到艺术?”

石轻轻叹了口气,他的手指滑向教堂中的一切。

“看到么?这浮华、空虚的一切。”

“这里面没有美。”

他摇着头。他说这些的时候,也仿佛在指着灯红酒绿的一切。他像是站在车水马龙的繁华中,失落得想要痛苦的小女孩。

“这里面没有美。”

“美,只存在于死亡的一瞬间。”

“我们的肉体是美的渊薮,它不会诞生美的,真正的美存在于灵魂中,所以,只有在灵魂脱离肉体的一瞬间,才能够感悟到真正的美。”

他烦躁地叹了口气:

“尽管,你只能看到他一眼。”

“所以,宗教传说,在死者弥留时,将会见到上帝。其实他们见到的,不是上帝,而是灵魂在超脱肉体的时刻,所感悟到的美。不过,那也是上帝,不是么?”

“很感谢跟你这番谈话,我要走了。”

他站起来,宽松的衣服就像是挂在他身上一般,他就像是个衣服架。

“我要去感受这瞬间的美。”

“参观完这座教堂,我就要去喜马拉雅山了。我想,在那里我将遇到很多很多的危险,我会感悟到非常恐怖的意象,我甚至会死去——那时,我的灵魂就会超越肉体,见到美。”

“可惜……”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的智慧与颓废都随着这口气倾泻而出。

“可惜,我不能将它记叙下来了。你知

道,我是个雕刻家,我雕刻出了很多优秀的作品,但我觉得那离美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我要雕刻上帝,但却无能为力。”

“死亡是一瞬间的东西,却能让我们感悟良多,不是么?”

他的叹息悠长而落寞,说完之后,双手插在裤兜中,向外走去。他走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他的话,与其是说给沈听,不如是自言自语的嘟囔。

“我可以帮你。”

“什么?”

石停住,转头望着沈。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一样是心不在焉的。当提到美,死亡,上帝,艺术的时候,他就变得有些心不在焉。那是他无法把握的,每次提到都感到一阵失落。

沈平静地望着他。脑瘤,宁静,弥留,死亡。他穿透这一切,望着石。

“你想感受死亡的瞬间么?我可以帮你。”

“你不需要死,就可以尽情感受。真实到无比真实。但是,我求你一件事。”

“你要将它雕刻出来,让我看到。不管他是美,还是艺术,你都要雕刻出来。”

“我要你雕刻出你所见到的上帝。”

所以,石就将沈带回了家。

他并不相信沈说的话。感受死亡?他曾经终日酗酒,颓废地生活,甚至尝试割腕,让双立人的纯钢掠过自己的脉管。或者站在摩天大楼的顶缘,感受到风托着脚底板,冷凉。有时他将毒药倒满浴缸,身体没进那淡蓝色的液体中,想象着只要一低头,就会饮药而亡。

但是,他仍然无法真实感受死亡。他的灵魂仍旧无法超脱肉体,引领他看到那束光。

人的身体是廉价而丑陋的

彩色玻璃,那束光是阳光。那束光穿透身体的时候,人就会变得灿烂、辉煌。就像是教堂上镶嵌的窗棂,荣耀而美丽。这是我们看到的美丽。

世间所有的美丽,都是被照亮的彩色玻璃。它们华美、丰富,但却廉价。光芒万丈,却无法证实那光芒是属于它们自己的。它们在闪耀着,却是蒙昧的闪耀。隐藏在它们背后,有一道光,只有这道光,才是真正的真实。它照亮了所有的彩色玻璃,五颜六色,复杂华丽,形成我们世界中所有的审美。

只有在死亡的瞬间,这道光才能闪现出来,最初,而最真实。那一刻,我们如醍醐灌顶,忽然领悟到自己的一生竟是那么蒙昧。我们因虚假的审美而陶醉,忘记了去追随真正的光。我们因见到那束光而欣喜、哭泣,在迷醉中升入永恒的天堂。那时,死亡是甜美的,如弱丧而归。

这道光,沈称之为上帝,而石,称之为艺术。

“洗一下吧。”

石将淡蓝色的液体倒进浴缸里,引领着沈走过来。他实在受不了沈身上的气味。那是罪恶,是堕落,是我们最初的原罪。

沈没有脱下衣服,整个身子没入了浴缸中。淡蓝色将他包围,就像是身在天上。淡蓝成为蔚蓝,水热到极处的时候,反而感觉有点凉,就像是迎面吹过来的风。那风将他包围着,不留丝毫缝隙。他抬头,洁白的墙砖就像是云。他这一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清新与舒适,忍不住叹了口气,仰面躺了下来。

石的声音从浴室门外透进来:

“这段音乐比较适合你。”

随着一个短促的

扭声,音乐流淌了进来。沈的双耳立即被贯满。

“alonglongtimeago

Icanstillrememberhowthatmusicusedtomakemesmile……”

那是沈从未听过的音乐。踯躅通过街道的时候,他曾听过无数的音节,舒缓的,低沉的,激昂的,郁闷的。但从没有一束音乐,能这么轻易地打进他的心中。他听不懂歌手唱的是什么,只是觉得那节奏,仿佛正嵌中了他的回忆。

DonMclean的声音并没有太多的感染力,但幽静,纯粹,带着不可言喻的爆炸力。他的声音与这串节奏完美地结合起来,完美得有些忧伤。宛如我们站立在夕阳之前,看着光芒陨落的时候,所感受到的忧伤。任何东西,只要达到了完美,就会变得有些忧伤。景致如此,音乐也是如此。在他们达到完美的瞬间,他们触摸到了死亡。然后他们就会被那束光贯穿。他们的蒙蔽就会变得最单最薄,让那束光可以毫无衰减地通过,照进别人的心里。

完美的,忧伤的。节奏。

“Iwasalonelyteenagebroncin“buck

withapinkcarnationandapickuptruck……”

沈的面前,仿佛出现了一个野性的少年,他无所畏惧,他肆意妄为。他穿过平原的时候就像穿过自己的想象。他对一切都表示出轻蔑,不顾一切规矩,以为自己能够掌控

整个世界。但他的世界却是那么狭小,或者是一位女子,或者是一场争斗。他在爱与恨中肆意地挥霍着自己的青春,眼光从来没越过自己身周三英尺远,却以为这三英尺就是整个世界。世界就是他的,破烂的就像他捡到的旧卡车,或者手中握着的粉红色康乃馨。

那真是美好,不是么?

沈浸沐在蔚蓝与洁白的拥抱中,有些哀伤地对自己说。

那个野性的少年就是他,走过人群拥挤的原野。每个人的三英尺都叠加在一起,闷得喘不过气来。荒芜的青春,破碎的信念,曾经以为青春没有尽头,却蓦然发现,已在不经意间,站到了青春的悬崖上,再进一步,就会粉身碎骨,而奔放出去的身影已经煞不住。

“Iwasalonelyteenagebroncin“buck

withapinkcarnationandapickuptruck……”

这是一曲完美的歌,因为它有着完美的忧伤。

忧伤就像是伤痕,慢慢会好的,然后挂上新的。我们穿上衣服,打起绷带,将它遮住,但我们清楚,它在那里,它流着血,挤着脓,慢慢腐烂,任何药水都无济于事。

有时我们的目光穿过皮肤,肌肉,骨骼,看到脏腑浸泡的腔体。这是健康的么?那里充斥着浆水,粘稠,腥咸。那些水一旦破开,沾到你的手上,你会恶心地吃不下饭。想象一下,就像恐怖片一样,电锯落下,你的躯体炸开,本来挤压在其中的一切崩洒而出,将黄色褐色的浆液喷得到处都是。恶

心么?但这些浆液本来就存在于我们的身体里,现在,正静静地潜伏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胃里,肠里,肝脏里。我们的身体充斥着他们,充斥着恶心,丑陋,败亡。

那或许就是忧伤。我们的身体是一具巨大的伤痕,从亘古至今就在腐烂着,慢慢腐烂出这些浆液,充满我们的胃,肠,肝,脾,肾。那是我们的生命,伤痕是我们的生命,一旦它愈合,我们就不存在。

所以我们不能拒绝忧伤。我们只能追逐忧伤。当完美时,便感到忧伤。我们的生命是一具巨大的伤痕,只有在死亡时才能被治愈。

如果你渴望治愈,那便会体味到死亡的甜美。安静得就像是婴儿闭上了眼睛,夜来香合上了花苞。寂静关闭了我们的心房,让它形成乳房的模样。那是处女的乳房,死亡包围它之后,它便不会受到任何人的碰触,从而坚贞,无法逾越。

沈睡着了。他睡在赤裸的浴缸里。他睡在蔚蓝的天空中,身边拥赶着一层层的白云。他睡着的时候,他的脸在微笑。他脑中的那个瘤子不再长大。他睡着了,他像是婴儿一样闭上了眼睛,像是夜来香一样合上了花苞。他睡着了,他的心房被关闭,就像是处女的乳房。

轻柔的歌在依旧唱着,DonMclean的忧伤在继续。

石的指轻叩在雕像上。那是未曾完成的雕像,就像是他的人生一样,残缺不全。他将沈带回来,究竟是想干什么呢?石无法给出答案。或许只是孤独寂寞久了,想说说话吧。或许内心的深处,在期待着奇迹?

他是多么渴望能雕刻出伟大

的作品。他的内心时刻在冲动着,当他徜徉在一具具伟大的作品面前时。他能感受到,自己同他们一样伟大,却无法证明。创作的痛苦就像是火焰,烧灼着他。他怀有梦想,以为一旦见识到上帝,便能够顿悟。他的上帝存活在死亡的一瞬间。但他却怯懦,畏惧,无法真正触摸到死亡。

生命,是一杯看似永不会枯竭的美酒,想要品尝多少次都可以。唯一的痛苦,就是因为每一个品尝者都知道,这杯美酒迟早是会枯竭的。终有一天,曼妙的音乐不再响起,身上的光芒会逐渐消退,沐浴后的污水会沾在体上,光明的眼睛也会受到遮碍,由爱会生执着心。那时,杯中的美酒就会枯竭。我们品尝了一万次,美酒都还是满着,但总会有痛苦的幻想出现:第一万零一次时,它就会枯竭。

它会枯竭,它一定枯竭,它绝对枯竭。

品尝的次数越多,这个念头就会越近、越响。恐惧会逐渐累积,将思想的负担者压垮。

这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当那一刻来临时,你什么都不是。

你将用荒凉的身体去迎接那一天,审判的号角吹响时,你便会如异教徒一般被贯穿。

石的手指痉挛着,几乎无法抓住自己的手指。

沈,也许是他的奇迹。

但奇迹是不会降临的。

如果生命是美酒,那么奇迹就是毒药。越荣耀的奇迹,便是越精炼的毒药,一滴就可致命。

奇迹,不是为了宣扬,而是为了华丽地死去。

他需要奇迹。

然后他就可以死去。

“准备好了么?”

沈看着石的眼睛。他看着他,心中忽然有了一丝悲悯。

石并不是弥留者,也不是罪恶者。生命的阳光盛放在他身上,无论他痛苦还是寂寞,都无法阻挡这束阳光的辉煌。他的生命,刚刚开始,还有很多很多的美酒需要品尝,他是否应该将这滴毒药滴进去?

“等等。”

石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静思片刻。那是他的仪式,每次他开始雕刻的时候,他都要用这种仪式将自己静下来。这是虔诚,也是敬畏。只有这两种情感,才能让他靠近上帝。

奇迹会存在么?这是石的疑惑。存在疑惑的时候,便不能虔诚,也不能敬畏。但石说服了自己。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什么,在于我们说服自己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什么。

“好了。”

沈轻轻抬手,将掌心按在了石的额头上。他分明感到一丝悲伤从心底升起,蔓延过他的全身。心脏在勃勃跳动着,那颗瘤在缓慢地生长。

死亡,在一瞬间来临。

石的脸猛然一阵抽搐,然后陷入了永恒的寂静。

他像是突然被坚固的绳子缚紧,连灵魂都被禁锢住,一动都不能动。他的呼吸窒息,行动僵硬,生命在一瞬间枯竭。

他的瞳孔却出奇地放大,像是能盛满一只拳头。他死死地盯着沈,像是盯着魔鬼一般。

他想叫喊,却无法挣脱束缚。

这只经过了一瞬间。但这一瞬间却是毒药,夺走了他所有的生机。这一瞬间一过,他的生命有活了过来,但这却是疲惫的生命,他吃力地想要站起来,却一下子跌倒在地。

长久地,他没有爬

起来。他跌在地上,双目空空洞洞地望着天,无法挣扎。然后,他跌跌撞撞地冲进他的创作室,用力关上门。

沈昏迷了。

没有人知道他给石施加了什么幻相。他躺在地上,整整一天,一动都不能动。他的身体变得非常孱弱,皮肤起了种奇怪的变化,似是透明一般,能够清楚地看到血液在其中流淌着,柔静,轻缓。血是有生命的,这生命却被无限放大,宛如老妇人一般。

石一直没有出现,沈终于醒了过来,他走出门去,走向医院。

他要继续他的生命,救助弥留者,去医院做实验。

他脑中的瘤,被放大了。这一次的刺激,让瘤整整大了一圈,几乎充满了脑颅的一半。他的痛苦,变得凌乱,没有章法。医生们很奇怪他居然还活着,他们给他注射很多奇怪的药,沈一律没有抗争。

抗争是没有意义的,总有一天,他会死去。他只希望能够在死之前,见到上帝。

石的创作间非常小,小到只能容下他,锉刀与雕像。石说,这是因为,他想要这里面充满了自己。他一般不会在里面呆太久,因为连他都无法承受里面的压抑。但这一次,他足足呆够了一整天。

沈疲惫而痛苦地回来时,石正裹着一条厚厚的毯子,缩在炉火前。他手里捧着一杯热水,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温暖自己。他吃不下任何东西,只能喝水。他抬起头,双目中充满着狂热。

“我是对的。”

他急促地说。

“我是对的。我看到了上帝!那是死亡,那是最美的刹那。哦,天哪,天哪,我一定会雕

刻出最杰出的作品,我会让所有的学院派都羞愧至死!”

他忍不住诅咒起来,身子不停地颤动着,兴奋一波一波地从他的身体中宣泄而出,被炉火照得通红。

沈静默地在他对面坐下来,捧起另一杯热水。

与石不同,他并没有丝毫的兴奋。他看到了与石一样的幻相,但他却没有丝毫的感悟与兴奋。他只感到衰朽、疲惫,充满着深深的厌恶。他厌恶自己,也厌恶这个世界。但他又不能死去,因为他要救助那些弥留者。

弥留者获得了平静,他们的痛苦,全都淤积在沈的体内,此时,又化为幻相,宣泄到石的面前。他已被这些痛苦压得喘不过气来,但石所看到的,却是光芒,灵感。

奇迹。

或者是神谕。

石盯着他。

“说些什么吧。”

“说说看,那些究竟是什么。这世界上真的有魔鬼,不是么?”

魔鬼?不,这个世界上只会有上帝。

沈无声地嘲笑着。

“你想触摸死亡么?”

“那就是死亡。”

他伸出手,将掌心按在石的额头。

这一次,出现的并不是幻相,而是脸。一张张脸,全都凝固在弥留的一刻。痛苦,像是刀刻一般镌在这些脸上,从上面可以直接地看到他们的灵魂。那些灵魂,全都在炼狱中遭受着折磨。哭泣的少女,惊吓的少女,撕裂的少女,污秽的少女。一张张脸扭曲着,他们的眼睛猛然一齐向着石张开。

“不!”

石惨叫着,猛然挣脱沈的手掌。

“这是什么?”

他狂怒地咆哮着,

手中的杯子被攥得粉碎。

“这是什么?”

他冲着沈大喊大叫。

他将玻璃的碎片摔在地上,碎片深深扎进他的肌肉,他痛苦地抽搐着,怒得疯狂。

痛苦在沈的体内蔓延着,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瘤又扩大了一些。他像是烛光一样在风中颤抖。

“这就是死亡啊。这就是死亡。”

沈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只能挣扎着吐出一连串类似于语言的字符。

“不!我不要看到他们,他们是丑恶的!我要看的是意象!意象啊!就像你上一次那样,快些,给我同样的意象,我的作品就快完成了,那是真正的上帝,是第一束光!再看到一次,我就完成了!”

他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量,扯着沈的手,放在额头上。他乞求一般看着沈。

沈默默无言,只是催动了瘤所滋生出的力量。

一幕光景,在石的脑中爆开。仍然是一张张脸,但脸上却都浮动着平静。死亡的羽翼覆盖在他们之上,但他们不再恐惧,不再痛苦。哭泣的少女,惊吓的少女,撕裂的少女,污秽的少女。他们都不再感受荒芜,他们的目光纯净之极,望着石的时候,就像望着孩子。

石的愤怒在瞬间平静,他喃喃问道:“这是什么?”

“这也是死亡。”

石抽搐了一下:

“这怎么可能?”

沈轻轻叹了口气,收回了手掌。

“这就是我寻找上帝的原因。我想问问他,怎样才能永远摈弃掉第一张脸,留下第二张脸。”

“并不只是在他们弥留时。”

石默默不答,他坐在

炉火边,长久地沉吟着。然后,他走进创作室。

这次,门并未关上,沈听到雕像碎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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