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变成人

一天之际在于晨，一年之际在于春。

当还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的时候，感觉真好！像圣诞礼物那样受人喜爱。当然我也不例外，胖墩墩的脸蛋笑起来像个小天使，但一切的美感只存在于拍照的那一瞬间，我是一个人或者是一只怪物，还需以后进一步的考证。

我懂事起，就讨厌刷牙和洗脸，甚至疯狂地以为这是希特勒专门发明出来虐待那些集中营里的犹太人的。

并非我已经懒得变成了一头猪，如果那样倒也快活，可以整天呆在猪圈里“哼哼”地叫，将自己的生活标榜成一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四大皆空境界，不愁吃住，一心一意当个闲云野鹤，最多在临死前发出几声悲壮豪迈的惨叫声，相当于给刽子手下的诅咒“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这种极具迷信色彩的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虽然有些麻木，有些愚昧，但希望善存的猪应该说是幸福的，至少人们会摸摸留在嘴边的油，露出贪婪的笑容，这是抚慰一个死猪阴灵的最好方法，它们会安分守己地在天堂对生前的“天生我材必有用”而津津乐道。

所以猪不能归为怪物一类的东西。

其实刷牙洗脸本身没什么，就算在此过程中出现了什么事故，比如用力过了头，把脸皮擦得血肉模糊，差点露了骨，那样的确是惨绝人寰的自虐行为，不过我倒觉得是一次非常成功的整容手术，自悲成了当时最锋利的手术刀。

我从小就患上了小儿麻痹症，但争强好胜的性格让我一直做着一个梦，在同一片蓝天下，我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当然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等到洗脸刷牙时，站在雪亮的镜子前，事情的真相便会一目了然，幻想自己是一头猪倒可以冠冕堂皇些。

对于我来说，猪是极可爱的，一身粉红色的肥肉，更显得雍容华贵，所以能变成这样一种畜生也就成了我奢侈的想法，在镜子前面对现实时，这种虚荣心越发强烈。

看看自己，只要随便使点劲，整个身子都会颤抖起来，僵硬的脖子也跟着伸得老长老长，远远望去，就像一具在仇恨中死去的干尸。

我死也不愿相信这就是谣传中的自己。

我一遍又一遍地像瞎子那样颤颤巍巍地用双手抚摸着自己的脸和颈，用尽了花言巧语欺骗自己，一口咬定是镜子里面藏着一个怪物，它想连皮带骨把我吞下去。

走出卫生间，心情稍微舒缓些，但却没有彻底根治，就像有一条恶狗始终在背后跟着，一旦什么东西触及到了我敏锐的神经，它便会毫不留情地扑上来，咬我一口。

我必须十分谨慎地照顾这只爱无中生有的狗，延续生命的唯一方法就是找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把伤痕累累的躯体和灵魂一股脑儿地全埋在里头，让那条恶狗暂时找不到，最好连自己也找不到自己。

就这样，阴暗与孤独自然而然地成了我肉体与心灵的避难所，假如我是一条毛毛虫，这时一定会把身子缩得更紧。

我并不奢望世人会因为我的关系而改变传统的审美观，只是有一个小小的乞求，在我逛街购物时不要投来看外星人似的目光，如果你们真的实在忍不住而那样做了，也没什么，也许对我来说还是个省钱的好方法，我会因此而深居简出。在这里，我以一个怪物的身份谢谢你们了，有必要的话，我还会敲锣打鼓为你们送上一面锦旗，上面写着“助人为乐”。

我是否太霸道了，兴许吧。给你们讲个故事，一个不为人知的真实故事。

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母亲突然心血来潮，想去银行取钱，嘱咐我在门口等她，我只好依附在一棵小树旁，我从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植物，小树真的好可怜，每天风吹日晒不说，还要抵御城市中的粉尘，如今旁边又凭空多了个窝囊废，比起热带雨林中的那些大器晚成的参天古树来要无奈得多。

这家银行正好位于十字路口，所以上下班高峰期，来来往往的人特别多，尤其是在附近读书的小学生，一放学就会出现万马奔腾的失控局面，当他们看见我时，另一种悬崖勒马的景象出现了，随后，他们摆出了鬼子进村的架势，向我一步步地逼近。当时我就像十七八岁的农村小姑娘一样害怕，抓着小树颤抖。

当靠近我时，他们的好奇心得到了相应的回馈，便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是个残废的，怪不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一个胖子首先发表了评论。

“咱们冲上去把这怪物给做了！”另一个酷似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的小男孩接过了话，如果阿Q能传宗接代的话，相信他便是最好的证明。

他号召大家向我扔小石子。

天哪！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那时我才刚上小学三年级啊！

我用红领巾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后来没人知道这一切。

高中的第一天，是我最害怕的，因为我必须独自一人去食堂吃饭。即使口袋里装着能买下整个食堂的钱，我也还是不敢进去。

我似乎与别人的眼神达成了一种默契，让我十分有把握地认为对将要发生的事了如指掌，而且还那么生动地呈现在那儿。

我随着自己的意识进去了……

打完饭菜之后，我像一个老不死那样，吃力得手脚僵硬，端着摇摇欲坠的食物，在这些好比孙子孙女的帅哥靓妹中艰难地挪动着。

沿途，他们显然把尊老爱幼的美德抛到了九霄云外，把我当作一只臭鼬似的一惊一乍地推来推去，事后还拼命地掸了掸我碰过的地方。

几经周折，我终于找到了一个落脚的地儿。

我开始大弧度地咀嚼口中已是剩菜残羹模样的食物，虽然满口留香，但实在是不太雅观，我曾千万次提醒过自己，也无济于事，谁叫我是个运动神经中枢已被破坏的怪物啊。

能感觉得到，在自己那个搅拌机似的大嘴巴里，嚼烂的青菜泥与油光发亮的肥肉，还有黄澄澄的鸡蛋羹，有点类似于小孩拉稀时的排泄物，全都毫无规则地散布在蠕动的舌头上，上面还粘有蜘蛛网似的唾液，这时我的口腔俨然变成了一个鬼门关，从里面传出的“撕杀声”响彻整个食堂，惊天地泣鬼神。无能的判官将玉石倶焚的残骸推向了十八层地狱，留下的只有象征血液的粘稠物，顺着嘴角的低谷处流了出来，掉到了我的衣服上，很油腻。

刚才的这一幕就像火灾信号一样，传遍了食堂里的每一个人，个个像是食物中毒似的前赴后拥地挤了出去，几乎把昨天留在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出来了……

我无法再想象下去，只好假借自己是个灾民的身份，扣紧裤带回到教室。

整个下午，我都没有认真地听过课，晕晕的仿佛坐在秋千上，看着台上手舞足蹈的老师，我感到十分惊讶，摩登时代的素质教育已经发达到了老师可以在课堂上给同学们表演戏法的程度了，老师顿时成了三头六臂，不一会儿，消失在我的眼睛里。

等我醒来，大家都开始整理书包了。

我在教室前的走廊上徘徊着，突然发现地上有一块被人遗弃的巧克力奶油夹心饼干，我马上心潮澎湃起来，真希望此时是一只丑陋的苍蝇，把整个肮脏的身体贴在诱人的食物上，而不怕被人看见。

我的头脑里充满了一个乞丐才有的想法。

“亦丰，干吗盯着一块烂饼干发呆，是不是饿了？”

迎面走来了两位我的同班同学——卢锡东和陈加旭。

我意外地看着他们，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们奇怪地笑了。

“我们也还没吃，不如一块儿吃吧。”

“这样好吗？”我小心地问。

“这有什么不好的，我们先到楼下打饭，你随后就来啊。”

对于他们的热情，我有些不知所措。

头脑发热了一阵之后，终于鼓起勇气尾随他们到了食堂，但我始终保持着下人的作风，不敢抬头。

本想为他们做些什么的，但又怕一动就暴露自己怪物的身份，只好就近找个位子坐下了。

他们端着满满的菜和饭过来了，因为人多的原故，我挥手示意了一下，看着他们急急忙忙的样子，觉得自己像个财大气粗的暴发户，他们倒成了我的下人，挺过意不去的。

开动啦！他们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这种朴实无华的鲁莽让我感动，因为只有在家人面前才可以看到这种场面。

相比之下，我要做作许多，他们见我如此慢条斯理，便不动声色地往我碗里夹菜，渐渐地，我没那么紧张了，开始有了食欲。

他们这种与狼共舞的侠肝义胆实在令我折服。

以后的三年里，即使我们几个已不在同一个班了，也总是聚在一起吃，说得准确些是他们心地善良特意陪我吃罢了，甚至在他们之间达成了一种无形的协议，如果他们中的一人生病了或者有事，另外一个不管刮风下雨、电闪雷鸣都会和我一起吃，这好比就是友谊版的海誓山盟，让我想起了“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认识他们以后，夜里，我常常会做梦，而且是同一个梦。

梦境里那个骨瘦如柴的妖精便是我了，划着小木舟，去寻找一个能容得下异类的地方。

一路上，偶尔有一两处的景色特别养眼，不知不觉中，我被秀水清山、鸟语花香所感化洗礼，舒服得就像在高档桑拿房里泡澡一样，经过爱心混制出来的温水，可以用“琼浆玉液”来形容，不仅能延年益寿，而且还可以洗去我身上怪物所特有的阴寒之气，同时增添几分人类身上的灵动。

我开始扪心自问，我真的是一只怪物吗？

习惯独自承受痛苦与委屈的我，终于有了倾诉的对象，但我不会那么残忍的，不会恩将仇报让好心人和我一起痛定思痛的。就让一切不愉快的过去见鬼去吧。

我结识了更多的朋友，并且喜欢给他们取各种各样的绰号，“东西”就是我为锡东取的，这样喊他时便多了几分自信。

“东西”他们会经常来我家玩，尤其是我过生日和得奖的时候，他们总会来为我道贺，开个小型Party什么的。

当我打开门，他们会从一大束五颜六色的鲜花后面跳出来，我假装被吓到了，反过来给他们一个惊喜。

我们都是有修养的高雅之人，同时也是时尚的新新人类，所以迪斯科、卡啦OK己经满足不了我们了，感觉上那更像是离婚男女郁闷中才去做的事，再说仿佛吃了摇头丸似的跳来跳去，看上去跟一群野蛮的印第安人没什么差别，等会儿弄不好招来小区的保安就麻烦大了。

我们喜欢在恬静中寻求快乐。

酒足饭饱之后，跟《爱情木瓜》里唱得一样，两杯热的咖啡，飘着爱的香味，听着浪漫的音乐……

我家书也挺多的，但从不允许外借，于是，他们有了耐心坐在沙发上看一整天。

上网，是我们最争先恐后的事，有时，我也会吝啬地插进一脚，想想那时自己真不是一个称职的东道主。

在家呆烦了，我们便三五成群地出去逛街，勾肩搭背的样子，活像一群虚度年华的小混混。我喜欢站在他们中间，着实盛气凌人地过了一回黑帮老大的瘾。

就在前一天，6月22日，2006年高考放榜的第二天，我收到了“东西”发的短信：

我挂了，可能明天就要启程回老家了，你要多多保重啊！努力写小说，无论成功与否，我们都会支持你的。

我想哭，也许此时的我终于可以称得上是具备七情六欲的完整人类了，但我不要做人了，让我做回到一个铁石心肠的怪物吧，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