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阿虎

一

我进了一所蹩脚的高中。进这所高中意味着三年后我将走向社会，去体会人世的辛酸。这所学校离我们那儿很远，但它臭名远扬。我很早便知道里面的老师是饭桶，学生是人渣，以至让我很早便对它产生了厌恶和恐惧。我恐惧得有理，本人姓马名虎，早以马虎闻名于整所学校。那时我便在想，万一我在紧要关头马虎一下，不就坏了。谁晓得后来果真如此。中考时我感冒了，昏头昏脑地进考场，昏头昏脑地答题，然后昏头昏脑地同大伙儿照了相，结束了我的初中生涯。接到通知书时我已清醒得很，在我妈面前流了几滴眼泪说坏了坏了，前程黯淡无光了，现在可怎么办？我妈粗糙的大手将桌子一拍，把桌子上的那只小碗惊得跳了一跳，嘚嘚地响着。等恢复平静后许久，她才下定好大决心似的说了个读字。进学校那天我更是清醒，踏进校门那一刹那我告诉自己，从今天起我也是一个人渣了。那天天空阴得很，我忽然感到鼻子酸酸的想哭。

其实我根本就不想在里面混。我以为，在学校一天，就得学一天的东西才是。即使三年后出入社会，也要像个高中生的样儿。况且本人历来喜爱破记录，历来相信会有奇迹出现，没准儿三年后我戴一副眼镜上大学去。所以先前一段时日还是学得很不坏，给老师的印象也顶好的。

语文老师是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女学生，刚满二十，高挑身材，皮肤白白嫩嫩的，乌黑长发，脸蛋生得美丽而大方。要说我初给老师的印象好，对我印象最好的应该就是她了。我的语文成绩一般，但我会写诗，而且发表过不少，还得过全国诗词大赛的大奖。偏偏我这美丽的语文老师特爱诗，然而她不大会写。你知道，高中语文第一单元便是现代诗，这是我的强项，自然要表现一下。老师提那几个问题，对我来讲简直就是“小毛毛雨”。到后来她每一提问都要盯着我看老半天，似乎在暗示什么。第一次的作文就是写诗。那些人渣大惊小怪地叫：“写诗，写什么诗？我们又不是诗人，写得出个鸟诗。”只有我暗自得意，心头想，不就写诗么，什么大不了的，不比吃饭难。

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写作文起，直到初中完结，我写的作文一直算是优秀的例文，老师每每要拿了我写的文字当全班表扬，再朗读。这次老师要当全班的面读我的诗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人渣们哪里能听得懂我写的诗，老师这么做简直是对牛弹琴。好在有几个女孩子一边听一边向我报以羡慕的目光，她们大概能懂。我心里说，这算个屁，以后你们才知道老子的厉害呢！

老师要我去她办公室一趟。里面就她一个人，正低头很认真地看学生作业，一丝刘海很自然地垂下来，垂到她好看的胸前。我想她现在正忙着，我就过一会儿再来吧，正想离开时，她却发现了我。

“快些进来，马虎同学。”

我到她的桌前立着，眼睛瞟了一下桌上的本子。呀，她还在看我的诗。

“马虎同学，没想到看你表面上马马虎虎的，内心倒挺细腻，写得这样一手好字不说，诗也出奇地好。说真的，要不是出自学生作文本上，我还会以为是大诗人写的呢！”

被她这样一夸，我身子有些轻飘起来，心里头美滋滋的。我谦虚地说：“那能叫什么诗呀，不过是随手写了一写，有点诗的样式而已。”

“随手写的？那你认真起来还会了得？”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低头哧哧地笑。

老师把本子交给我，说：“有这样的文字功底，实在不易，你没有想过去投稿吗？那样好让更多的人看到你的诗。”

投稿？她还不知道我的诗早已在各类诗刊诗报登过不少了。我便说我早就投过稿了。她问结果怎样？我说还行，有不少变成了铅字。她兴奋起来，那样子简直就像同我一般大小的女孩儿，她说能带些来让我见识一下么？我说那没问题。

我找了好大一摞报刊，上边都有我的诗。后来她看完了还我的时候，表情很激动，仿佛我真是个大诗人。她说真好，真是太好了，原来你就是阿虎啊。我以前就看过阿虎写的好些诗文，真没想到你个马虎就是阿虎。我说我本来想取个叫小马大马的笔名，可害怕别人把我同大仲马小仲马搞混了。我们不仅是师生，后来还成了很不错的朋友。

我们谈诗，谈学习。她说看样子你的学习一点儿不坏嘛，怎么会到这所学校来？我说都怪中考的时候我马虎了一下。她说其实倒也没什么，这所学校也不是太坏，就是名声不大好。我以前也以为它很糟，可现在来了，呆上这么一段时间，觉得也蛮不错的。像以前，都说这儿的学生没得治，全是些小混混。我都挺害怕的。可是，这不是还有你这样的好学生吗？我说这儿的老师其实并不是什么饭桶，比如你，怎么可以那么形容？我倒以为你是个很不错的老师。后来她问起我是否有升学的想法。我说现在才是高一，不是还早着吗？升学以后再说吧。她说早也不早，两三年眨眼就过去了，得早些作打算，不然到时候就会盲从了。说真话，我是希望能的。毕竟，上大学是所有高中生的希望，即使在这样的学校里，心里多少也是有那么点想法的。她接着说，以你的成绩是能够考上大学的，努力吧，三年后我看着你去上大学，我相信你行的。

经她这样一番鼓励，我觉得我真能了。想着想着身子轻飘起来，仿佛大学的大门都已经为我打开了，就只是时间的问题。三年一过去，我就将迈入那神圣的殿堂。因为心里头有了想法，学习起来也就更用功了，劲头也特别的足。

二

我的成绩一直徘徊在第一第二，这是一个很不错的现象。如此下去，梦想就会变成现实了。所以，我始终觉得自己是飘在云里，却不知晓从云里摔下来是什么滋味。

在高一下学期的期中考试中，我受了一个很不小的打击。我考砸了，居于中后。原来大家都清醒了，都想拿了命来拼一拼，而我却只想着保持原有的水平就足够了，把他们想成是白痴了。

这个打击够让我受的了。更要命的是情绪一低落，写诗也发挥不好了。我写的数十首诗寄出后却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了。每天能让我感兴趣的事便只有吃饭睡觉。

当时正是夏天，学校附近游泳池生意很火。听说多是些女生去，男生也就那么几个。这不奇怪，这所高中阴盛阳衰得很厉害。这是一个与我在初中时就很要好的朋友说的。听他的口气他正是为了这游泳池才到这儿来上高中的。这家伙老从我这儿借些钱，抽烟喝酒什么都干，再就是整天泡在游泳池里。

那天我没什么事做，在学校小花园里坐着发呆。烈日当头，知了烦人地叫唤着。我这人生得怪，不出汗，所以火都在心头，整个人都快要炸了。这时我那朋友来了，老远就朝我阿虎阿虎地喊。他是个胖子，最怕夏天，只要是在夏天，他的衣服没多少时间是干着的。他一边喊一边小跑过来，一身的肉都在跳，他眯着小眼睛，睫毛都在流水。我问他你这是从哪儿来呀？他把手一挥说别提了，刚刚和女朋友吵了架，分手了，看我弄得全身是汗。好家伙，你活该，这么个胖样儿还会有女朋友，我以为你只有找母猪的份儿。现在分手了，真是活该。不知为什么，我倒好像吹了会儿轻凉的风，心里头舒服了些。我冲他笑，分就分了呗，有什么好气的。他说我才不气她呢，我这是热的，要是能去泡泡就好了。他说着小眼睛睁大了些，对我说，你也挺热的吧？要不，咱们一起去，我包你一泡就爽得不想离开。我说但是我想回去补补学习，这样消沉下去可不是个办法。他说得了吧你，别死撑了，我告诉你，你就是再弄回个一二名去，也不一定能上大学。前几届的就是个例子，不是一样的吗？到头来非但没上成大学，连高中都没上完。今天就只能管着今天，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说着他来拉我，走吧，我们几年的朋友了，我还会害你不成。他比我胖，力气自然也比我大，他这样连拉带劝，把我说动心了。他说得对，今天先把今天管好再说吧。

其实游泳池就在学校近旁，不多时已经到了。这地儿真大，光是水池就有几个篮球场那么大，四周还有很大的空间。好家伙，果然多是些女孩儿，除掉我和身边的朋友阿国，我找了好大一会儿都不见一个男生。我问阿国，我们是不是走错了呀？他说没错，我来了无数次了，还会有错才怪。我说那怎么全是女的呀，难不成这儿要分男女。他无比夸张地笑了，说，你还真是个土包子，这又不是浴室，分什么男女？你把这儿当公厕啦？我还是有些担心，但回头又一想，这倒也是，不然，刚才守门的那位大妈就不会让我们进来了。

说真话，我这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当然也是第一次见女孩子穿这么少。以前见着的穿比基尼的女生都是电视上见的，因为我有一表哥老爱看。那些女孩子在水里游动的姿式真是好看，个个像是出水芙蓉。你看那身材，那皮肤，我开始感叹造物主的伟大，叹息以前太傻，错过了那么多大饱眼福的机会。

我开始觉得有些窘：你看别人吧，个个是女生不说，别人都身着专门的泳装，而我们却是空着两手前来的。

帅哥，下来游两圈儿呀。

我四下一望，水池里众多女生中的一个正看着我们喊。不不，确切地说不是我们，而是我。哎呀，她叫我帅哥，原来我的自卑不过是太谦虚了。看来本人还是见得观众的。这时候阿国已经下了水，这家伙太胖了，根本就不会游，不过是站在那里拍水花花，胡乱扭着身子，向异性展示他红嫩的肥肉。毕竟，我这是初次到这种场合，做出的动作免不了忸忸怩怩，极不大方。幸好，昨天晚上我添了条新内裤，要不像往日“挂空裆”，现在可就要出丑了。

其实我也不会游，水池里水面不过齐到胸部，我只是两手做点动作，两只脚在池底走而已。我想那样子一定很滑稽，不然是不会有那么高的回头率的。我以为这样能给人好感，哪晓得这大错而特错，别人大概把我当小丑了。我越来越兴奋，好像吃了兴奋剂，但这兴奋就兴奋出了问题。我“游”得很起劲，把脸贴在水里，游啊游，忽然我感到头部触及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第一反应，大脑命令我用手去摸个虚实。这一摸摸出了事儿，事后我直怪大脑没命令我先用眼睛看个明白再说。当我的双手刚触摸到那东西时，忽然听到一声清脆的惊叫。毫无疑问，这是女生的声音，我再看已经晚了。天大的不好，我的爪子正摸着一个女生刚发育成熟的敏感部位。当时我木了，那女生手一挥，我感到脸有点发麻，但耳朵里却听得分明：“你个小混混，敢耍流氓!”

我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迎来了熊掌那么大的拳头，也感觉到是麻的。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如狗熊般的猛男。一阵麻之后，我依稀看到我脸上滴下一滴滴红色的东西，把胸前的水都染模糊了。我感到痛的时候是那狗熊抓住我的头发往上拖，拖到水池上面又给了我两下，到底打到我身上的什么部位我却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叫没叫疼，叫没叫大哥饶命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时阿国来了，好像穿着他那条天蓝色的内裤。他小声说道：哎呀，熊哥对不起，你大人有大量，饶了他吧，他是我朋友，不懂事儿，我替他向你道歉，真是对不起……

“你他妈的算只鸟啊，敢跟我说话。”那家伙真是人渣。阿国丝毫没犯着他，可也吃了他一拳。那家伙可能练过武，刚才我被他打麻了，现在才钻心地痛起来。

阿国的左眼顿时黑中带了点儿青色，但他还是堆了一脸的肥肉，挤到一起形成笑脸，弯着身子对那家伙说：“熊哥骂的是，骂的是，我是只鸟，嘿嘿……”我从来没见阿国这么低三下四过，他那样子真叫人恶心。

我现在才看清了狗熊。那孙子一副熊样，怪不得阿国叫他熊哥，整个人简直就是一只真正的狗熊。他用手去摸阿国的脸，有点变态地大笑一阵之后，揪起阿国的一块肥肉说你小子真他妈犯贱，不过爷爷喜欢贱人，真他妈的是个乖孙子。

阿国嘿嘿地笑了之后对我说，阿虎，快向熊哥道歉，快呀。

我看了看阿国，又看了看狗熊，心里想：道歉？道什么歉？妈的，明明就是看我好欺负。

“妈的，你瞪着一对狗眼看我干什么？爷爷我怪不舒服的。”他踢了我一脚。“得了得了，叫我一声熊爷爷就滚吧。”我本想骂他两句，或者跑上去咬他两口，但为了不死得那么惨，我只是愤愤地哼了一声。

狗熊马上逼近我，说你他妈的哼什么呢，活得不耐烦啦。告诉你，老子一个放倒你这样的十个，别他妈的跟我过不去，现在叫你喊老子一声爷爷已经便宜你了。

我实在是没法忍了，但凭我的架势，显然斗不过狗熊。现在又明摆着的，阿国简直像条狗。这时里面静极了，在水里的一些女生也都一动不动地关注着事情的发展。我阿虎再怎么说也是个有志气的人，怎么会在一条狗熊面前低三下四。

狗熊忽然发了火，一只手轻松地拽起我，另一只手在我肚皮上一阵乱打，打得我差一点儿就要喊饶命了。阿国在一旁求饶。

“别打了别打了，谁叫你打人啦，再打可就要出人命了。”刚才的那个女生终于说话了。狗熊停住了手。我感到嘴里有一股带腥味的酸涩的东西，肚皮早已经发烧了，痛得厉害。

狗熊神气地朝我骂，算你狗东西运气，小燕姐饶你。以后别再让我碰上你。不然的话，你死定了。他走了两步，又转过身，不怀好意地朝我一笑。好家伙，他要出我的丑。他走到我跟前，三下两下扒了我的新内裤，使劲地朝水池中央抛去。我只听见了水花溅起的清脆的声音。水池里的女生，台上的女生都哇的一声。那个叫小燕姐的女生喊着，狗熊你在干什么？狗熊不说话，走到门边时说，今天算他运气不好，惹着小燕姐你，谁叫他这么不懂事，惹我小燕姐呢？小燕姐大声叫谁是你的小燕姐了。狗熊打着哈哈走了。

这样子我已经够难堪的了，这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更要命的是，我听见有人小声说他叫阿虎，是个诗人。当时，我连去自杀都想过了。阿国到水里去帮我捞内裤，我听见有人在笑。等阿国替我把衣服穿好，那个叫小燕姐的女孩儿才走到我面前说对不起。妈的，你装什么好人？我想要是我当时还有一点力气的话，我一定给她两巴掌，把她的泳装全扒光，要她当众出丑。气愤间我看了她一眼，为日后报复时还认得人。我一看她觉得很面熟，她不是教我语文的王老师么？但很快我又否定了，因为王老师是长发，而她是短发，看起来也要年少些。

我就那么如同傻瓜般坐着，直到人已走完，只剩下我与阿国。我想我可能会因此成为全高中的风云人物，那样多丢人。但接下来想的，却是需要极大的能力和勇气——报复。我一定要报复！

三

那天我和阿国都挂了彩，他只不过成了熊猫眼。我就惨了，脸被打肿了不说，好像还受了点儿内伤，造成嘴和鼻子三窍流血，精神也有些恍惚。我老是想怎么能报复过来，阿国说你别乱想了，免得再挨扁。我说那天又不是我的错，他把我朝死里打，他让我出丑，这口气我怎么咽得下去？那个小燕姐我也不会放过的，总有一天要她双倍奉还。

后来说着说着连阿国这个胆小鬼也想着报仇了。他说我从来就没那天那么窝囊过，从来都是别人叫我国哥的，怎么能让我向别人低三下四。我说那等我身体好了之后我们就干。他说不行，太急了只会更惨。那小子叫杜熊，在社会上有人，学校里也有人，他那家伙喊得动百来号人呢！我们就两个，怎么干？我问狗熊上高几，那么嚣张？他说上高三，确切地说是高六，他复读第三年了。明晓得自己考不上大学，可他孙子简直就是一人渣，成天只想着欺负人。听说他上高四的时候打了好几个老师，校长都拿他没办法，谁叫他老子是市公安局局长呢。狗娘养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学会了骂脏话，他敢仗着家里人的势力，我就不信没有我阿虎抬头的一天。

阿国告诉我干大事别急于求成，只有慢慢来，等以后人多了就好办了。我说这是个办法，也是个问题。他说这你不用担心，我自然有办法，只是要点时间。他还告诉我那个小燕姐叫王小燕，是你们语文老师王小霜的妹妹。我说怪不得两人长得那么像，原来是亲姐妹。他又说你千万别自作主张去找她算账，她随时都有杜熊的人照看着，你找她出了气不到十分钟你又得成现在这样。我点头说我肯定不会。停了会儿我问王小燕与狗熊什么关系？他说其实狗熊简直就是一无赖，总以为王小燕是他女朋友，而王小燕只把他当狗看。

住了五天院去学校居然没事，这足以证明这所学校的管理制度之差。以前我和老师的关系倒还不坏，可自从上次期中考试之后就变了。加上我很久没有诗作发表，连王老师看我的时候也少了。老师都这样，你成绩好他就给你笑，你成绩不好了他就理都不理你。要知道不理你是远比骂你还要难受的，他拿你当空气啊。我五天不到学校居然没有一位老师问我去干什么了，可见这儿的老师确实是饭桶。只有我同桌刘伟看出来了，说还以为我死了不来了。我说我才不那么容易死呢！他说我脸上的伤刚好怎么就来了，也不多休息几天。我说我脸上又没事，休息什么？你看我脸皮这么厚。他笑着说你别骗我了，这种事我比你经历得多，你能骗到我吗？我说你真够厉害的，这都能看出来。他拍着我的肩说，以后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话直说就是了，大家是兄弟。他如此慷慨让我很意外，我想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呢？管他什么意思，总之，不论怎么说，以后多了个人帮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