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智库作文
2019-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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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拾肆是一个女孩子。

拾肆满十四岁的那一个清晨,外婆出门去给她买豆浆,她穿着崭新的红色裙子和白色衬衫从床上偷偷起身,跑在通往顶楼的楼梯上。

当通往天台的门在她的推动下慢慢打开,清晨的风鼓起了满地的灰尘,一瞬间把她弄得灰头土脸。她用裸露的手臂擦擦脸,奔入空无一人的天台。然后她很迅速的跑到了栏杆旁边,好像心虚了的小偷一样看看旁边,双手握住长着赤色的锈迹的铁栏,一只脚从上面翻了出去。

然后是另一只。

她仰起头最后望了一眼还没有淡去的星星,闭上眼睛,身体后仰。

放手。

那死亡的过程恍若一梦。

在抬起头仰望的人来说,那快速的坠落只是一个瞬间,然而对濒死的人来说都很长很长。伴随着失重的奇特安逸,少女拾肆在初春三月的天空里清晰的回想起她的整个生命。记忆以光速倒带,奇怪的却是她竟然可以一幕一幕看的分明。

十四。

昨天的十二点,也就是今天的零时。拾肆满十四岁。收到来自外婆的礼物是一只三层的生日蛋糕。看上去要一百多元的样子。上面的奶油弯弯曲曲的写着生日快乐。外婆并不是阔绰的富老太太,不过是一个靠着微薄的退休金养活自己和这一个只能吃不能产出的外孙女的普通老人。所以对于这样的礼物她很满足。十二点的时候她和外婆一起吃掉了生日蛋糕,烛光摇曳里她看着外婆仿佛舒展开的皱纹,默默不语。身上的红裙子,也是外婆的礼物。她很喜欢,几乎爱不释手,于是在睡前仍然齐齐整整的穿着,以及她洗得最干净的这一件白色的衬衫,即使外婆皱眉头她也任性的不肯脱下,只是小心翼翼的躺下,不弄出一点点褶皱。然后努力微笑着睡去。

她不是没有犹豫过。

十三。

昨天的之前拾肆是十三岁。在隐灵镇这所唯一的中学作为一个规规矩矩的初二学生存在。梳马尾辫,因为老师说头发不能披下来。相貌平平,沉默寡言。每一次作业都做的干干净净,但是成绩永远徘徊在中游上下。黑白相间的校服,学校规定每天都要穿,也不会像机灵的那些女生一样改制成样式新颖的短裙或者添上各式各样的花纹丝边。也没有钱去买一个手机,可以在上课或者下课的时候,偷偷的在角落或者厕所耀武扬威似的跟男生发短信。

总之,是最不起眼的那一类女生吧。[page]

唯一跟别人不同的爱好就是总是会在放学之后偷偷的拐进街心公园。公园是隐灵镇很久之前的一任镇长为了显示政绩修建的,当时还是很新潮的设计,到如今只是连中学的男女生们约会都懒的去的地方了:“去那个公园约会?太没有情调了吧……”——他们都已经习惯在黑暗的电影院荧幕的黯淡光线之下亲吻或者做其他事情了。而她每天都会来这里,不是为了和男生约会——她怎么可能会有男生约她呢——而是为了公园中心一块开阔的平地中央摆放着的白色三角钢琴。

她不会弹钢琴。手指没有那种天生的修长,也没有后天养成的灵敏。可是,女孩天性里喜欢优雅的那一部分,总是在小声的催促她,去那架钢琴旁边坐下,伸出手,手指跳跃。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调过音的钢琴琴声加上不会弹琴的手,弹出的声音那么喑哑断续。

可是又有什么关系,没有人听见。

其实,也不是甘心就这样没有人听见的。她总是想。那个戴眼镜的,笑起来有酒窝的男生,是说过弹钢琴的女生最美丽的吧。

然而她很快又会想起,即使他听见那又怎么样。她不过是个被所有人抛弃掉的女孩子。没有爸爸(或者不知道,究竟谁是爸爸),妈妈离家出走了很多年。她虽然是如此普通的一个女生,可是,一旦被同样普通的其他女生们攻击起来,那些跟她相差无几的女孩,会以比其他人凌厉千万倍的字句诋毁她。那只是因为她是她母亲丢弃掉的和不知哪个男人的私生女。

那些时候,她只记得她们像绣花女的手掌一样翻飞的嘴唇。

怎么会忘得掉。

而刚刚就在她生日的当天,她再一次的被学校里的女生围攻了。每一次都这样莫名其妙,没有原因。即使有原因大概,也是因为她们考试考的不理想把。她看着绣花女们的手蝴蝶一样飞阿飞。她只是看见酒窝男生坐在离她不远的自己的位置,脸色漠然的翻着手中的书,偶尔回头看一眼她们,便转过头去笑着和身边的人交谈。身边的尖锐的叫骂,她又听不见。

于是在那一刻她下了这个重大的决定。

那是一瞬间涌起的胆色。[page]

六到十二。

六岁的生日,是拾肆第一次见到外婆的时间。

那一天下着大雨,她在孤儿院的门外,被孤儿院阿姨罚站。可以真正称作倾盆的大雨淋淋沥沥的泼洒下来,她在雨里哭着颤抖,极尽虔诚的忏悔着自己偷吃苹果的罪行。然后她看到了外婆,额上还没有那么多皱纹的外婆,把伞撑到了她的头顶上。

那一天她第一次吃到了外婆给她买的生日蛋糕。

然后她就跟着外婆生活了。外婆告诉她她有妈妈,有爸爸,只是他们都不在了罢。外婆说他们死了。可是她已经从孤儿院孩子的谩骂中过早的领会到了一切。

外婆很疼爱她,那当然是在她可以承受的物质条件上的疼爱。有每两个月买的新衣服,每天都有两块钱的零用。这些都是她曾经想也不敢想的东西。可是人真是贪婪。当她开始在隐灵镇的小学上学的时候,她开始有了虚荣。这一些于她的恩惠对于别的女生都是些什么样的垃圾阿。

若是在拾肆刚刚上学去的那段时间对她这么说,她一定会愤怒的挥舞着尖利的指甲向你脸上划将上来。可是现在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事实。她要苦苦积攒半年的钱,别人竟然只要对父母一开口就可以拿到。怎么会甘心。

所以,外婆不知道的是,拾肆是曾经偷过同学的钱的。只是五十元。在上体育课的时候后桌那个很尖刻的女生把衣服扔在地上。她看见那张绿色的卷成筒状的纸钞掉了出来,一直咕噜噜的滚到她脚边。

她只是若无其事的系了系鞋带。

从那天开始外婆就发现拾肆不再像以前那样透明了。所谓说的百分之百是实话,只是还有大部分的话没有说,就是可以用来形容以后的拾肆。外婆会叹气说拾肆长大了什么话都不跟外婆说了只是拾肆想,如果告诉外婆,外婆一定会承受不了的吧。

对,如果告诉外婆,外婆也会坚决的不要她了。她坚决的这样想着。好像这是可以让她更勇敢的一个理由。

三到六。

三岁之前的记忆,拾肆只能说是几乎没有。追溯到最尽头的画面不过是三岁生日的时候吃到的小巧蛋糕,叼着三根精瘦的蜡烛垂头丧气。那个坐在她对面看她用小小的一次性塑料调羹挖蛋糕吃的女人究竟是她的母亲还是孤儿院的阿姨她不知道,想太久得出的也不过只是一句“干我何事”。验证的不过是被送进孤儿院是三岁之前还是三岁之后的事情了。

只是那蛋糕的味道,一直是她后来三年里最最期盼的美好滋味。

……[page]

流水一般的倒退的记忆忽然间停顿。

然后是呼啸而至的幻觉。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周围的空气一瞬间变得极其湿润温暖,身体周围有温暖的液体汹涌着包围她保卫她。世界幻化成为母亲的子宫,将小小的她包裹在内。她蜷缩起身子,想象自己只是一枚还在发育的胚胎。

如果你可以回到母亲的身体里,你会选择出生吗?

如果你可以回到一切的最初,你会选择开始吗?

轰隆作响的声音来自冥冥之中,询问她。

不,她喃喃。不,没有人爱我。没有人会。

那些记忆碎片在一瞬间涌出,争先恐后的冲到她的面前。她想历数她的不幸,可是她听到外婆叫她。

拾肆。

那声音好像外婆时常对着她的发出的幸福的唠叨,念叨着她的未来会成为如何如何的人。可是此刻这个声音充满着悲悯。好像那天外婆看到她在淋雨时眼睛里的佛般的慈悲。

她看见自己的红色裙子在风里飞舞成美丽的花朵,看见白色的三角钢琴对她微笑,发出奇异的乐声。生日蛋糕上的蜡烛明亮的闪耀,蛋糕沾在手指上吮吸的甜美感受,外婆期待的眼睛灼灼发亮。

她猛地张开眼睛。

不。不。我还要活。

她向虚空伸出双手,试图抓住亲手放开的栏杆。可是,来不及了。

那是一个初春寂静的清晨。给今天刚满十四周岁的外孙女买早餐的豆浆回来的老人,在提着买的早点回来的路上,忽然间觉得心脏一阵不舒服,于是停下了脚步。这时候她听到了头顶呼啸而至的重物坠落声。她抬起头,看见十四岁的外孙女以蝴蝶一般翩翩的姿态,把断翅坠落的阴影,径直的投到了自己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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